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绝句法浅说——兼谈律诗中的对仗文/熊东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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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1-13 16:06:53 |只看该作者 |倒序浏览
绝句法浅说——兼谈律诗中的对仗
文/熊东遨

绝句虽然只有四句,但在结构形式上还是比较复杂的。我简单列了一下,大致可分为以下这几个式:递进式、并列式、两分式、混合式、回环式、问答式。有些是常用的,有些不常用。下面让我们逐一来进行分析。

一、        递进式

递进式的概念:一句一接,层层递进,一气贯通,整首一意。它有三种递法:

(1)直递;(2)转递;(3)跳递。

先看“直递”。“直递”的特点是一气贯下,不作转折。我们来看一首非常熟悉的诗,金昌绪的《春怨》:

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。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

这首诗的特点就是一句接一句,直递到底。

第一句“打起黄莺儿”,按照围棋的术语说是步无理手。“黄莺儿”没招你惹你,“打起”它干什么?开篇设个疑问,故意不交代清楚,而是直接递到第二句,逼着你往下看;“莫教枝上啼”,次句一出来,“打起”的因由似乎有所交代:原来是不让它在树上叫。这就有了更大的疑问:黄莺儿的叫声非常清亮、美妙,你不去欣赏反而横加干涉,岂不是大煞风景?

第二个疑问要用第三句来解答:“啼时惊妾梦”,原来是黄莺的叫声把女主人公的梦惊醒了。这还是无理手,还有疑问。因为梦被惊醒也没什么大不了,仍不足以成为“打起”的理由。“不得到辽西”,直到最后一棒递出来,我们才恍然大悟:原来是女主人公的丈夫远在辽西从军,两地分居,见不上面,好不容易做了个梦,梦中的她正要到辽西去和丈夫相会,半道上却被黄莺惊醒了!

最后一棒递出来,顿使前面所有的无理手都成了妙手。这就是直递。一句接一句,一环扣一环,直到最后才把幕揭开。通过一环一环地设置,一步一步地铺开,一张门一张门地打开,层层剥笋,最后真相大白,使我们看清了女主人公真实的内心世界,理解了她心灵深处的无限委屈。这样,之前的“打起黄莺儿”、“莫教枝上啼”、“啼时惊妾梦”等种种行为、抱怨,就都自然成章,无理而妙了。试想:一个连做梦与丈夫相会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年轻女性,还有什么“无理”行为不被我们理解的吗?

第二种是“转递”。顾名思义,“转递”就是中途转个弯,然后朝前递进。传统的“起承转合式”就属于转递。请看王维的《相思》:

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。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

这首诗大家也非常熟悉,用的就是传统起承转合式。
首句“红豆生南国”是以物(红豆)起,次句“春来发几枝”是以物承,告诉你“春来”所发的就是红豆。一句起,一句承,很明显。第三句“愿君多采撷”则是转,笔端的重心由物(红豆)转到了人(君)上。而最后一句“此物最相思”又合到物上。“此物”非他,就是红豆。这首诗结构清晰,先以物起,再以物承,中途转到人,然后再次合到物,读起来一气流转,浑然天成。起承转合式是绝句的正格,一般诗人写绝句多会采用它。
还有一种比较奇特的形式叫“跳递”。“跳递”实际上是递进式的一种变体,它打破了起承转合的一般规律,不完全按规矩出牌。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司空曙的《江村即事》:
罢钓归来不系船,江村月落正堪眠。纵然一夜风吹去,只在芦花浅水边。

从结构上看,此诗第一句“罢钓归来不系船”之后,第二句没有承接于“船”,而是直接就跳到了主题“眠”上;到了转合处也就是三、四句,才连出两笔,总体承起来。先抑后扬,非常具有戏剧性。
这首诗旨在突出一个“眠”字,“江村月落”,其睡何宜,其睡何香!至于罢钓归来有没有收获,诗中没有提,也没必要提。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老子睡觉,就是这个意思。好诗不是包罗万象的,它的重点是写人的自由潇洒;所以罢钓归来之后有没有收获不重要,重要的是安生睡觉。如果有人问,夜来风大,把船吹走怎么办?不要紧,“纵然一夜风吹去,只在芦花浅水边”嘛。这一回答,将主人公洒脱的形象,描摹得淋漓尽致。
最后两句还含有非常深刻的象征意义,可以引申出信心和信念来。比如一对坚真相爱的人,偶尔吵了嘴,女的一气出走了,男的不会太担心:“纵然一夜风吹去,只在芦花浅水边”,她跑不远,即算回了娘家,过几天也会回来。当然,这只是个比方,真要有这事,男方还是应该到丈母亲家去接一接,爱情的堤坝,总得不断加固才是。还有我们在农村长大的孩子,小时候都挨过打;有时候大人一打,小孩就跑了,父母不会像现在一样四处去找。为什么?“纵然一夜风吹去,只在芦花浅水边”,吃晚饭的时候肚子一饿自然回来了。有了这些象征义或引申义在里面,此诗就不仅仅是写主人公的洒脱了,后面两句几乎成了哲理名言。

二、并列式

不像递进式的一句一接,并列式是一句一意,每一句都有完整的意思,各句相互独立,形断而气贯,并生出一种情绪。它的形式相当于律诗中间的两联对仗。这一式特别注重“异变”。所谓“异变”,就是“立异”与“求变”,强调距离美、差异美。“异变”理论是我提出来的,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,叫《洗牌异变与合并同类项》,就是专门讲诗的异变。先来看一个熟悉的例子,杜甫的《绝句》:

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窗含西岭千秋雪,门泊东吴万里船。

这首诗中小学课本里有,人人耳熟能详。可是即便大家都读过了,每一句的意思都懂了,但里面的“异变”不一定都吃得透。所谓“异变”,就是看它的变化,亦即句与句之间那些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内涵与外延。
大家都能看出来,这四句诗是四幅画面;我们要探讨的是:这四幅画面有何“异”处。
第一个“异”,是它们的季节不一样: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,春光明媚、草长莺飞,是一幅春光图。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则是秋天的画面,白鹭是候鸟,秋天来了,成群结队往南迁徙;这在广东,我们可能看不出来,但在湖南以北,则是常见现象。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,这个是冬天。或许有人会说,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不是冬天,他在浣花溪畔的草堂,能够看到远处山峰上的雪终年不化。但这没有关系,因为冰雪是严寒的象征,最有资格代表冬天,所以不管杜甫是不是冬天写的,但从直观直感上,可以认定这是一幅冬天的画。最后一幅“门泊东吴万里船”的画面属于什么季节呢?夏天。为什么?这时候就需要结合其它诗句来考虑了。首先是“门”,有门就有人家;其次,门口有柳荫,凉快。船经过柳荫,在住户门口下“泊”下来,说明天气很炎热,船上的人累了乏了,暂借门口柳荫小泊,以便向主人请求补充一点粮食、给养之类。这句诗最紧要的是一个“泊”字,可以容我们发挥想象;如果换成“门过东吴万里船”,那就擦不着夏天的边了。这是第一个“异”,季节不同。
第二个“异”是方位不同。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,不确定;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朝南;“窗含西岭千秋雪,门泊东吴万里船”,东西相向。
第三个“异”是远近不同。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,近;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远;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,更远,俗云“望山跑死马”;最后的“门泊东吴万里船”又将镜头拉到眼前。所以从距离上看,这几画是由:近——远——更远——最近几个镜头组成。
第四个“异”是色彩不同。由距离的异,又连带出色彩浓淡的异。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,通过“黄”、“翠”交织,可见春光明媚,色彩浓艳;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的“白”和“青”,则显示出素雅、淡净;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,纯白,可谓一尘不染;“门泊东吴万里船”,色彩和季节一样要发挥综合想象:门口有柳荫,有船、有水……可以推断出其色调的斑驳陆离。颜色上的浓淡冷暖变化,与距离上的远近高低恰成对应;由此又能带出画面的清晰与模糊程度来,种种关联,极尽想象,不一而足。
画面视角的不同,可算第五个“异”。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,平视;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仰视;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,平视;“门泊东吴万里船”,俯视。镜头角度不一样,于微细处也见“异”。
最重要的是第六个“异”:动静关系不一样。四幅画里有两幅是动态的,有两幅画是静态的。前面春秋两幅是动态的,“黄鹂鸣翠柳”、“白鹭上青天”;而后面冬、夏两幅是静态的,“窗含”、“门泊”。这个比较容易明白。我要告诉大家的是,动态与动态之间,静态与静态之间还有更深层次的“异”。哪位能看出来“异”在何处吗?第一句诗表示动态的词是“鸣”,第二句则是“上”,对吧?“鸣”是通过听觉来接触的,“上”则要通过视觉来认知。这里大家已经发现不同了。这一发现到位了吗?没有。如果我们只用“视觉”和“听觉”的差异来理解杜甫这两句诗的话,就还没有进入最后一个殿堂。没错,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靠的是耳朵听,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用的是眼睛看;假使我在诗里换上两样物事,改成“两只乌鸦啼墨柳,一群麻雀上蓝天”,依旧满足视觉和听觉的条件,大家看还有没有美感?显然没有了。所以,同是视觉和听觉,我们还要看其所接受的对象是什么。“鸣翠柳”的是黄鹂,黄鹂的叫声非常美妙,有音乐感;“上青天”的是白鹭,与鹤类同,会翩翩起舞。因此,我们可以把“黄鹂”句理解为带有音乐的动态;“白鹭”句理解为含有舞蹈的动态;画面中有音乐动感和舞蹈动感之分,这个内涵,乌鸦麻雀不具备。下两句“窗含西岭千秋雪,门泊东吴万里船”同是静态,静态与静态也有不同。千秋雪“含”于窗外,是时间的相对静止;万里船“泊”于门前,是空间的相对缩小。同为静态,因时空交错使用而各有“异”趣。
以上为此诗的主要“异变”所在。如往细里看,还可以找出一些不同来。如画框不同:“窗含”是斗方或横幅;“门泊”是竖幅或团扇(月亮门)。画种不同:第一幅水彩;第二幅国画;第三幅油画;第四幅套色水印木刻。后一类不同,或非老杜本意;但“作者未必然,读者未必不然”,“异”想一下,对创作自有好处。我们今天写诗,不妨多往“异”处想,要能悟出同中的异,用出同中的异,就会成为高手。要调动五官去感受外界的事物,不能只用一个器官。远近、高低、大小、浅深、虚实、早迟、厚薄、炎凉、浓淡等,是“时空”中客观存在的“异”数,我们的目光与思维,永远不要停留在一时一地一物上。能注意这些变化,写出来的诗就会更丰富。

长松挂壁云千朵;小艇横波月半环。

上联描摹,动中含静,仰视;下联比喻,静中含动,俯视。

乱飞残影云过塔;浅贮清光月在壶。

上联写乱云飞过白塔,夸张,放大,画面呈动态;下联写月亮落入酒壶,也是夸张,但不是放大,而是缩小,画面呈静态。同中有异,用同一手段写两个不同状态。这是写景的例子。言情句一样可以异变:

世界已成新格局;汉家真有好河山。

上联写外部,属空间范畴,是横览,表现出一种紧迫感;下联写内部,用“汉家”二字,含时间上溯之意,有沧桑感。

寒纵骄人能剩几?梦多怀旧已逾千。

上联是判断,重在信念,是实写;下联也是判断,重在感慨,是虚写。同是判断,有信念和感慨、实写与虚写之分。

何处不闻天德厚;此时真觉国情殊。

上联以空带时,偏虚,“天”没有实指;下联由时入空,偏实,“国情”有实指。

再来看几个景中情的例子:

流经雨助初成势;月着云围自放闲。

上联是动态的,眼前的,激越的,象征一种大气势;下联是静态的,心上的,含蓄的,表现一点小幽怀。

一记沉雷收宿雨;半江红树涨晴晖。

上联动态、声响、激烈;下联静态、色彩、冷静。异变之中,各有其象征意义,可以自己去推想。

垂杨欲雪宜诗日;小豆初花怯梦天。

上联预想:垂杨尚未着雪,恰是“宜诗”天气,虚中实,素雅;下联眼前:小豆已经开花,正当怯梦时期。实中虚,浓艳。

情中景的例子:

湖亭对酒谁为客?月窟寻诗梦作舟。

“湖亭对酒”,是现实,是溯史,是疑问;“月窟寻诗”,是虚拟,是游仙,是幻想。

呼酒自圆心上月;插花相笑鬓边春。

“呼酒”落于虚,“心上月”是自得;“插花”落于实,“鬓边春”是自慰。

一种心情人别后,百端奇幻夜分时。

“心上情”,捉摸不定,是虚写;“眼前景”,变幻迷离,是实描。

情景理结合的例子:

云非有意能生雨;水到无形始入流。

上联是想象,在高处,寓理,属于初级境界。这一点我们很多人能够做到。云变成雨,并非自己有意,但变成雨以后在客观上能滋润大地,就像我们做某种具体事一样,例如文化传承之类,主观上也可能是为了挣口饭吃,不一定想着要为谁谁谁服务,但所做的事在客观上有利于国家民族,就叫做“云非有意能生雨”。下联是观察,在低处,同样寓理,属于高级境界。什么是“无形”?这句话大家应该能够理解,比如水在瓶子里,它是瓶子的形;在缸里,则是缸的形;在壶里,则是壶的形;冻成冰山,就是山的形……它自身本来没有形状,只有离开限制,流入江河湖海,才能达到无形,才是真正“入流”。“水到无形始入流”,这是个非常高的境界。水在行进途中,如果遇到一座山,被挡住了,它绝对不会首先去冲垮这座山,而是展现包容,绕过去,所以才会出现蜿蜒曲折的江河。水是最伟大的,其对自然生物的乳活之恩无与伦比。当然,水被逼得没办法的时候也会发威,如这里被拦,那里被截,也会引发诸如泥石流之类的自然灾害。这是人类破坏生态平衡的结果,不能归咎于水。

三、两分式

两分式的概念:两句一意,组合成篇。它有三种形式:

(1)以时间顺序的推移构成两分;

(2)以空间位置的变化构成两分;

(3)以时间顺序的推移和空间位置的变换交错构成两分。

第一类:以时间顺序的推移构成两分。如崔护的《题都城南庄》:

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

这首诗是两句一意,按时间顺序推移:前面两句“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”,时间是去年,地点是“此门中”;后面两句“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”,时间是今年,地点则不变,还是“此门中”。景物依然,变的只是人。通过前后强烈的对比,失落的情绪也就不言而喻了。所谓“两句一意”,就是前面两句是一个完整的意思,后面两句则是另外一个意思,按时间顺序推移,而地点不变。

第二类:以空间位置的变换构成两分。如王维的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:

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

前两句是写“我”,地点在异乡;后两句是写兄弟,地点在家乡。写自己的思亲,却从对方的角度着笔,通过对家乡兄弟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的推想,加重了异乡为客的“我”思亲情绪中“倍”的份量。它的时间是不变的,都是九月九日,变的只是空间位置,这和上面的按时间顺序推移有明显的差异。

第三类:以时间顺序的推移和空间位置的变换交错构成两分。例如李义山《夜雨寄北》:

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。

前两句的人物是“我”,地点在巴山,时间则是现在;后两句的人物是“我”与“君”两个人,地点在家乡的西窗,时间则是未来。这首诗以结句倒扣全篇:今夜在巴山听雨的“我”,想念西窗的“君”,设想有一天“我”回到西窗,与你剪烛夜话,细说今夜的“我”对你的思念;时间由现在推移到将来,地点则由巴山推移到西窗。由时间和地点的交错变化构成了两分。

四、混合式

混合式是并列与递进二式的一种组合。它有五种形式,这个比较复杂一点,分别是:

(1)并列带转合递进;(2)起承带并列递进;(3)三拖一递进;(4)一拖三递进;(5)三夹一递进。

其一:并列带转合递进。相当于律诗的后半段。如李益的《夜上受降城闻笛》:

回乐峰前沙似雪,受降城外月如霜。不知何处吹芦管,一夜征人尽望乡。

前两句是一句一意,每句都有一个独立的镜头,“回乐峰前沙似雪,受降城外月如霜”,结构类似于前面讲过的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画面却截然不同,令人一望而生苍凉肃杀之感。后两句是转合递进,“不知何处吹芦管,一夜征人尽望乡”,由一声“芦管”引动的普遍乡思之情,殊不可抑。曲折地反映了战事的艰难,为军的不易。

其二:起承带并列递进。它相当于律诗的前半段,两个单独的镜头放在诗的后面。例如秦观的《春日》:

一夕轻雷落万丝,霁光浮瓦碧参差。有情芍药含春泪,无力蔷薇卧晓枝。

前两句起承递进:因为“一夕轻雷落万丝”,才造成了“霁光浮瓦碧参差”;后两句并列:“有情芍药含春泪”是一个镜头,“无力蔷薇卧晓枝”是另一个镜头。这两个镜头,又分别是前面起承递进产生的效果。

其三:三拖一递进。请看戴复古的《淮村兵后》:

小桃无主自开花,烟草茫茫带晚鸦。几处败垣围故井,向来一一是人家。

前三句各自成镜头:“小桃无主自开花”是一个,“烟草茫茫带晚鸦”又是一个,“几处败垣围故井”还是一个。三个分镜头,由一句“向来一一是人家”将其串起来,形成了一组支离破碎的“兵后田园图”。无主的小桃、茫茫的烟草、破败的墙垣……那些个地方,从前都是“人家”,如今都不是了!读诗至此,不觉心碎。

其四:一拖三递进。例如谢枋得(一说苏轼)的《花影》:

重重叠叠上瑶台,几度呼童扫不开。刚被太阳收拾去,却教明月送将来。

这首诗是由“重重叠叠上瑶台”一句作总领,带动后面三个并列句递进。意即:“几度呼童扫不开”的,是“重重叠叠上瑶台”的那个花影;“刚被太阳收拾去”的,也是“重重叠叠上瑶台”的那个花影;“却教明月送将来”的,还是“重重叠叠上瑶台”的那个花影。后面三句,都是围绕“花影”来展开的。这种结构比较少见,谓之“一拖三递进”。

其五:三夹一递进。此式“递进句”夹在中间,既不领头,也不煞尾。例如苏轼的《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》:

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乱入船。卷地风来忽吹散,望湖楼下水如天。

我们可以看出,它有三个不同阶段的独立镜头:第一个是“黑云翻墨未遮山”的阶段;第二个是“白雨跳珠乱入船”的阶段;最后一个是“望湖楼下水如天”的阶段。其中只有“卷地风来忽吹散”不是一个阶段,它是用来串联三个不同的阶段的穿珠之线。这种三夹一递进的形式,是东坡首创。

五、回环式

回环式又叫“连珠体”,不常见。其特点是结构不依常格,回环重沓。方岳的《梅花》诗是一个独例:

有梅无雪不精神,有雪无诗俗了人。日暮诗成天又雪,与梅并作十分春。

此作围绕着“梅”、“雪”、“诗”三个个字回环重沓,别有意趣。我们谈诗,通常都强调不要重复字,但这里的“重复”叫做“重沓”,属于有意识地回环,不仅合律,而且抢眼,是非常巧妙的“连珠”。这是整首回环,还有半首回环的。例如卢梅坡的《梅花》:

梅雪争春未肯降,诗人搁笔费平章。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。

其中,“梅雪争春未肯降,诗人搁笔费平章”是一般的起承,而下面两句,“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”,是以“梅”和“雪”来构成回环重沓的。这半首回环,同样相当于律诗的对仗,因此,我们将卢梅坡的这首诗看作“混合式”,也未尝不可。

前面我们讲过,并列式可以用作律诗中的对仗;回环式中的对偶,也有这个功能。请看拙作《癸未元宵前二日友人约赴浙南看山车中有作》:

喜赴清风约,携春过北江。不知山态度,先与月商量。

月道亏将满,山应翠覆苍。明朝逢卫八,杯酒尽吾狂。

首句点明关系:朋友是清风,我是赴约;次句“携春”扣住时令,“北江”扣住出发地。三、四句,因为是应友人之邀去看山,不知道山对我会是什么态度,所以先与月亮商量一下。月亮说:“我很快就满了”,显然答非所问;月亮不说,对山的态度就只好猜了:山应该是翠色覆盖了苍色吧?一个是确定的:“月道亏将满”;一个是不确定的:“山应翠覆苍”。正是这一实一虚的“亏将满”、“翠覆苍”,暗中扣住了“元宵前二日赴浙南看山”的关钮。中间四句,全是回环式流水,一气把看山前的全部心理状态写出来了。这种手法,古人的律诗对仗里没有,只在绝句里边有过,如前面说到的“有梅无雪不精神”。结尾借老杜《赠卫八处士》中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”、“主称会面难,一举累十觞”诗意,照应一下朋友,正好收篇。

这是应酬诗,但不是应付诗。它有极强的个性,限定了只能写“元宵前二日浙南看山”。中秋前二日也会“月道亏将满”,但不会出现“山应翠覆苍”;那个时候是“山应苍覆翠”了。在“元宵前二日”这个特定时间里,也只有江南的山会有“翠覆苍”的变化,换成东北的山,早着呢。每一个字都有它的独特用处,这就是所谓个性。

六:问答式

严格地说,问答式已经算不得是一种结构模式,而只是一种表述方式,因其在诗中常用,所以附带说一下。具体有:

(1)自问自答;(2)我问你答;(3)只问不答;(4)只答不问。

自问自答,如朱熹的《水口行舟》:

昨夜扁舟雨一蓑,满江风浪夜如何?今朝试卷孤篷看,依旧青山绿树多。

其中“昨夜扁舟雨一蓑,满江风浪夜如何”是自问。谁来回答?“今朝试卷孤篷看,依旧青山绿树多”,是作者自己来回答。这就是自问自答,它
没有起承转合。

我问你答,有孟浩然的《问舟子》:

向夕问舟子,前程复几多?湾头正堪泊,淮里足风波。

起首“向夕问舟子,前程复几多”,是作者向舟子发问;接下来 “湾头正堪泊,淮里足风波”两句是舟子的回答。意谓“我们最好在附近的湾头里休息一晚,等天明再走,因为前面的‘淮里’风浪很大”。

只问不答,可看王维的《山中杂诗》:

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

“寒梅”到底著没著花,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。因为诗中问到了家乡的梅花开没开,所要表达的思乡情感已经透露出来了。诗的重点不在梅花,所以不需要回答;如果回答了,反而会冲淡这种浓烈的乡情。这是只问不答的例子,诗非常的美,非常的有味道。它通过只身在外的诗人关心、关注家乡的一切事物,甚至留心到窗前梅花开未开的细节,小中见大,表达了游子的故乡情结。

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,白居易的《问刘十九》:

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

这也是一首不需要回答的诗,相信答案刘十九一定会用行动做出。古时候邀请客人,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用手机短信或者电话,而是要将请柬送到客人手里。这首诗,其实就是一张请柬。刘十九收到这首诗,肯定会如约;白居易懂得朋友的心,也不需要他的回答。

只答不问,莫过于贾岛的《寻隐者不遇》:

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

这是一首不常见的仄韵体五言绝句,描写的是寻访友人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片断。诗人运用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,避开了繁琐的细节描述,信手拈来在古松下和童子相遇时的一段话,稍加剪辑,便勾勒了一幅情景相生、极尽变化的水墨写意图。诗人没有正面言情。全诗二十个字,有十四个字被用来写童子的答话。这样安排,似乎有点喧宾夺主;然而,我们正是从童子那先是含糊(师采药去),继而明朗(只在此山中),最后茫然(云深不知处)的答话里,听到了诗人一句紧似一句的追问,体会到了他渴望见到隐者的迫切心情。此外,诗人也没有直接写景。诗中涉及到景物的,只有“松下”、“云深”二处。前者从眼前着笔,交代了事情发生的方位;后者借童子说出,强调了不知隐者去向的原因。然而,松曰“下”,足见松之高古;云曰“深”,自明山之远大。这一实一虚之间,不正透露出了隐者居地古木葱茏、云霞缭绕的壮丽风光吗?诗人避实就虚,轻描淡写,不言情而情在其中,未写景而奇景自见,举重若轻地将读者引进了一个醉人的妙境,真不愧神来之笔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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